有天喝酒,呱啦起孩子的事,二毛眼感触良多:“打幼儿园起,天每天接送,上初中了,又开始陪读,好不容易熬到上大学走了,咱想这下利色了。可没几年,人家又毕业了,结婚成家生孩子。又得给人家抬夺娃娃。”说到动情处,二毛眼端起酒杯,若苏轼状,仰头叹曰:“唉!一辈子也就利色不了几天。”
正好二毛眼老婆也在场,白眼仁一圪翻:“那才不想听呢。嫌不利色把我们娘母都打发了,像四白瞪一样打光棍,球没一条,就利色了。”
众皆寂然。
在晋北方言里,“利色”有多个义项。其一指“言语、动作灵活敏捷”。其二曰“整齐有条理”。其三谓“身无羁绊,清净无拖累。”比如:
那人干活可利色了——灵活敏捷。
家收拾得利利色色的——整齐有条理。
像四白瞪一样的“利色”,就是“身无羁绊,清净无拖累”。
说“利色”,人们都会想到“利索”。
一点错都没有。“利色”之“色”,就是“利索”之“索”。而且是“索”的先秦至唐宋时期读音。
在《汉语语音史》中,王力先生曾就元音的变化提出了高化、低化等看法。他认为元音高化是最常见的事实。比如“模”、“图”、“孤”的韵变轨迹——[a](先秦)→[ao](汉)→[o](南北朝)→[u](隋至现在)。比如成吉思汗家族所属的“乞颜”部,在蒙古族崛起之前,分别以“狐偃”、“呴衍”、“呼衍”、“呼延”“居延”等名称著于史册。而其聚居之地“瓜州”,虽然因部族迁徙而多有流徙,但“瓜州”之“瓜”,则准确地记录了“狐”、“呼”、“居”、“呴”等字的先秦读音。
郑张尚芳亦认为,今天普通话里的“e”韵,在六朝、唐、宋时期,多读“a”韵。而今天普通话里的“u”、“o”等韵,在秦汉时期也读“a”韵。这方面,怀仁话保留得比较完整。如“国、掴、郭、帼”等字,普通话读“guo”,怀仁话读入声“gua?”。“扩、阔、括”等字,普通话读“kuo”,怀仁话读入声“kua?”。“伯、博、拨、剥、勃、钵”等字,普通话读“bo”,怀仁话读“ba?”。“抹、末、摸、莫、沫、么、寞”等字,普通话读“mo”,怀仁话读“ma?”。
具体到“索”,其上古音系读音可拟为“slag”、“srag”。经魏晋南北朝,到唐宋时期,“索”字读音变成了入声韵,王力、高本汉、蒲立本、邵荣芬、李荣、郑张尚芳、潘悟云等语言大师均拟构为“sak”,音同于今天怀仁话里的“色”(sa?)。旧时农村孩子套鸟的时候,先要“挽个色套”。所谓的“色套”,就是用来套鸟的“索套”。可见,古音在方言里的存留是多么的顽强。
值得一提的是,方言里的“利色”,与普通话的“利落”,含义近乎相等。这也说明了上古时期的汉语存在“复辅音”。随着汉语的单音节化,复辅音经历了两种不同的演化,一是保留原音,形成后世所谓的“分音词”(也称“缓读”)。比如古汉语中的“敏”字,《说文解字》释义为“疾也”,也就是“快”的意思。上古音“mriu?”。方言中言“快”意,有“麻利”一语,怀仁话也说“麻溜”。而“麻溜”,正是“敏”的上古原音。再如方言里的“不浪”(棒)、“不拦”(拌)、“秃噜”(堕)、“忽碌”(滚)等。另一种演化方式就是复辅音的分化。如“考”与“老”,本为一字,上古时期声母为“kl”,后来随着汉语单音节化,“考”字保留“k”声,读作“kao”,“老”字保留“l”声,读作“lao”。再如“鸽”,上古声母为“gr”,分化后,官话及后来普通话保留“g”声,读“ga/ge”,方言则留有“l”声,称作“娄娄”。而“索”字上古声母为复辅音“sl/sr”。其中的“r”与“l”可以互转。不同时代的汉语典籍对译“胡语”中的“re”,多用“勒”字。在汉语单音节化过程中,“索”之读音,在不同方言区保留了不同的声母,保留“s”声的,读“sak”,保留“l/r”的,读“la”(落,古音“la”,如“落下”),进而演进为“luo”音。应该说,普通话里的“落”与方言里的“色”,均是“索”古方言的“记音字”,其本来面目就是“索”。
(宋旭)
来源:雁门文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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